11月26日凌晨,30岁的上海海事大学特困生杨元元死了——她用两条毛巾自缢于宿舍盥洗室内。在自缢于宿舍之前,一向以坚强示人的杨元元最后感慨:知识为什么没有改变她的命运?
她幼年丧父,家庭贫困,考入名牌大学却从未找到合适的工作;她30岁了还没有一次完整的恋爱,至死与母亲一起生活,且因此愧不如人。
尽管她笃信“人不可以被打败”,但在这个单一崇拜“成功”的时代里,她是一个标准的“失败者”。她一生奋斗却无法为自己在理想与现实之间找到一丝容身之地。从这个意义上来说,杨元元之死,并非她一个人的悲剧。
在理想与现实之间
在大学过去将近一半的时候,她对当初的理想念念不忘,便开始自学法律课程,并酝酿考法学研究生。
湖北枝江,一个封闭的小县城。杨元元在这里度过了不算愉快的童年——父亲早逝,一家三口靠母亲为工厂看大门的微薄收入维持生计。1998年高考填志愿时,望瑞玲拒绝了女儿到大连学海商法的请求,理由是考武汉的大学可以省些路费。
由于不忍向家里要钱,她开始超负荷地接家教和兼职,还常常为省路费而步行往返。不少当年的同学对她印象深刻的一幕是——常常夜晚在饭堂擦桌椅,或者把垃圾扫起来并从中拣出卫生筷。
在大学过去将近一半的时候,她对当初的理想念念不忘,便开始自学法律课程,并酝酿考法学研究生。
2001年家里发生了两件大事,一是弟弟杨平平考上武大,二是原来居住的军工厂要搬迁,母亲失去住处,一夜间变得无家可归。
母亲拎着家什出现在杨元元的大学寝室。床太窄,母女就侧身而卧。杨元元上课的时候,望瑞玲就弄些茶叶蛋和豆腐干到教师楼前卖。数月后,望托一个老师的关系,住进了一间只有一张桌子的闲置房,学校也持默认态度。
很多迹象表明,大学后期杨元元的心情变得越发郁闷,除了来源于越发排斥的本专业外,更来源于变得现实而具体的家庭压力。她的生活如钟摆般精准而机械:上课,家教,帮母亲摆摊……她几乎没有朋友,连亲友都羞于走动,她把兼职的所有收入悉数交与母亲代管和支持弟弟求学,直至毕业后5年才偿还贷款,赎回毕业证和学位证。
情况在2002年毕业那年继续变坏。一是她的校园爱情无疾而终;二是成绩第一的她却被挤掉了保研名额——据说是被人做了手脚;最后她在委屈和愤怒中参加考研,又失败了。
路越走越窄
她开始在《红楼梦》里寻找自身悲剧的影子。“她说她像晴雯。”表妹望妍说,“心比天高,身为下贱。”
糟糕的现实开始危及生存,杨元元需要一份工作。
但在2002年夏天,抱有同样想法的大学应届生直逼150万,他们充斥着各地招聘场所,拿着再不熠熠生辉的大学文凭,不断调整期望值。但纵然如此,当年仍有大量应届毕业生找不到工作,数目庞大的“大学毕业生低收入聚居群体”由此催生,现在,他们被称为“蚁族”。
在相当长时间里,优秀毕业生杨元元很不幸也成为了其中一员。对于一个经济学专业毕业生来说那一年可能并不友好,2002年正是“熊市”当道,全球经济颓势初现。杨元元连一份凑合的本专业工作都找不到。无所事事了几个月后,她进入一家培训中心当英语老师,教幼儿英语,月薪800元,每天两个小时地来回武昌和汉口。
自卑像一扇屏障裹住杨元元。毕业很长时间里,她都没有配手机,几乎与所有同学都失去联系。“她该如何开口介绍近况呢?”弟弟杨平平说,“说还在做家教吗?”
挫折感,焦虑感,封闭倾向,成为无数个像杨元元一样的“蚁族”标签。他们眷恋大城市,憧憬好工作,都在等待创造传奇,但越发激烈的城市化,人口结构转变,劳动力市场转型等因素又抵消着他们的努力。这个已逐渐具备社会化意义的阶层,让一代人的青春在夹缝中渐渐失衡。
杨元元认可这种等待的一个例证是,她曾考取了两个外省小城市的公务员,但最终决定放弃,一是距离远,二又不是“北京上海”。 为实现大城市梦,杨元元也尝试过打破困局。毕业后她连续三年考研,均无果。她开始在《红楼梦》里寻找自身悲剧的影子。“她说她像晴雯。”表妹望妍说,“心比天高,身为下贱。”
事业上最后一丝激情消耗于2005年。由于受轰轰烈烈的大学生创业潮触动,杨元元倾尽积蓄,与人合伙办一份文艺杂志。一开始信心十足,还租了个像样的办公室,但仅坚持了半年,由于办刊思维的不合时宜,杂志基本滞销。
弟弟杨平平后来保北大直博成功。或许一同感染了喜悦,2007年开始,杨元元第四次酝酿考研。
次年,她接到了上海海事大学海商法研究生入学通知。
外面的世界
她问辅导员能否将母亲安置在校内,对方建议写封申请书,杨元元写着写着就哭了起来。
杨元元和望瑞玲不舍得租昂贵又偏远的出租屋,宿舍就很好,还有全天候热水。像大学时候那样,杨元元和母亲每天挤在小床上睡觉。大约一个月后,同宿舍的同学主动搬走了,房间成了杨元元母女专用。杨元元还是觉得有些不安,入学之初就问辅导员能否将母亲安置在校内。对方建议写封申请书,杨元元照办,但写着写着就哭了起来。“她不爱把困难告诉别人。”望瑞玲说。
等了一周仍无消息,杨元元母女就去找学院领导,说家里有困难,能否解决母亲的住宿。“我和元元一直请求他,说武大当初也安排住处了。结果他说,‘没钱,没钱读什么书?’”望瑞玲说,“回去后元元很受伤,说这里没有温情。”
11月21日,杨元元宿舍突然来了两个宿管,限令她在半个小时内搬走母亲的所有东西,以后不许再来。望瑞玲看到女儿当时神色有些紧张,不停地赔礼道歉。随后就冒雨带母亲出去找房子,学校地处偏僻,一天搜索无果,最后花了100元住了宾馆。望说女儿心疼得睡不着。第二天,她们找到了一处房子,但当天拿不到钥匙。杨元元因为要排练节目,望瑞玲就叫她回去,说她能找到落脚的地方。当晚上海气温骤降到只有4度,望瞒着女儿在学校礼堂前坐了一夜。天亮后,杨元元知道后非常自责,当即就坐在地上要母亲趴在她身上睡。晚上,母女俩拿到了钥匙,进去后发现是毛坯房。两人和衣躺在地上,抱在一起取暖。
“不可以被打败”
她从一堆书里抬起头来,半是交流半是自语地说出那句:“人可以被毁灭,但不可以被打败”。
矛盾24号全面爆发。当天上午,望瑞玲和女儿在宿舍收拾衣物。半个小时后,一位年轻宿管看到望瑞玲的登记,跑上来指着杨元元说:“你妈要是再来,你就拿不到毕业证和学位证,你将来什么也没有。”过了一会又指着望的鼻子骂:“你这个乡下来的农村老太婆,不要把你农村的那一套拿到这里来。”一直忙着赔礼的杨元元听到这里脸色变得难看起来。在回去出租房的路上,杨元元又向母亲道歉,说现在还没让她享清福。
由于持续的担心、焦虑、愧疚和疲劳,此时杨元元已严重缺乏睡眠。11月25日清晨,杨元元突然从被窝里坐起来,语带怨气:“凭什么不让我们住,我要找领导。”接着她又说:“都说知识改变命运,我学了那么多知识,也没见有什么改变。”
杨元元的死震惊了学校。大批记者闻讯而至,关心着这个平日无人问津的女研究生。校方惊讶于事态扩大之迅速,关停了招待所,并派保安人员监视记者行踪。事件的官方说法是:学校按规定劝离杨元元母亲,并从人性化角度提供房源帮助。整个抢救过程也是及时和尽责的。同时,校方还暗示杨元元有患抑郁症的可能。
对于望瑞玲来说,现在唯一能纪念女儿的是一堆法律书籍和课堂笔记。而杨元元的表妹望妍,则在这天夜里回忆起一个阳光灿烂的下午,表姐翻着海明威的《老人与海》,她从一堆书里抬起头来,半是交流半是自语地说出那句:“人可以被毁灭,但不可以被打败”。